我看見紅色的云,摔倒在地的雨都是肉體
明天有涼風,買點青菜和豆腐
每當深夜被眼瞼縫入體內
咬掉的唇皮裹著昨日的鹽粒
額頭上有一片海水,全是有毒的夢
——火燒一顆女人頭
早晨,坐在椅子上讀書時嘩嘩流淚
昨夜,我看得很清楚,短發
眼睛保持微笑的女人頭,在火上燒
她的微笑不斷地擴大。有人令我
跪下磕頭。整個身體開始抽搐
黑暗中一個聲音說:效果真快,你要好了
“吃飯了,爸爸?!迸畠涸诮形?nbsp;
她還說菜里一點辣椒都沒放
有一個香頭說:就是讓他先難受著
暫時不會要他命,可以念念經啊
放放生啊,吃魚蝦時,看一看它們被煮的眼睛——
就知道了。昨夜,流著淚醒來
昨日,大暴雨,賣保健品的妹妹過來
老婆炒了蝦,我竟吃了一些
小時候肺炎,高燒不退,母親為我禱告,信了耶穌
現在,眼睛發炎,老婆為了我,開始信佛
這大半年,我偶爾讀讀《易經》
寫寫詩。六月開始清理自己,清理生活中的垃圾
包括垃圾朋友,便扔掉眼藥水,也不再吃藥
端起酒杯,喝酒消炎
2018.8.3
榮光啟點評:
19世紀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Soren Aabye Kierkegaard,1813-1855)曾談及人的一種“致命的疾病”,這種疾病即“絕望”,它比“死”可怕:“絕望的折磨恰恰就是求死不得。既不能死,又似乎沒有生的希望。這致死的疾病,總是在死的過程中,要死死不了,而是死于死。死只意味著一切的完結,但死于死則意味著活著去經歷死亡?!边@種疾病來自于人里面的罪,救贖之道也就是克服罪,罪的克服之道在于信,在于以信心為渠道、恢復人與上帝之關系?!爸滤赖募膊 笔侨说囊环N普遍經驗(如此詩作者所說“命中”即有,按基督教的理解,我們生下來便有“罪”,英文為Sin)。認真對待這一疾病,尋求克服之道,人有可能獲得完全不同的生命境界。
此詩也在處理一種對于疾病的經驗,不同于克爾凱郭爾,詩中的敘述者“我”基本上是以消解的方式對待疾病的。親人們在以不同的方式為“我”尋求解救之道,有人拜佛,有人追問上帝(“母親為我禱告,信了耶穌”),而“我”的方式則是地道的中國式的(“讀讀《易經》”)、中國文人式的(“寫寫詩”),“我”不依靠那些外在的信仰對象,“我”只依靠自己,吐故納新、加強自身的修為(“清理自己,清理生活中的垃圾/包括垃圾朋友,便扔掉眼藥水……”),最后的“不再吃藥/端起酒杯,喝酒消炎”更是道家的無為與逍遙。作者以中國式的詩人的方式,呈現了人對待疾病的一種浪漫態度。
對于詩歌寫作來說,有時經驗的獨特性并不是全部,經驗的呈現需蘊藉于語言和形式,詩的魅力是經驗、語言和形式的互動生成的效果。在語言上,此詩許多意象和情境都非常讓人有感覺、經驗、記憶和想象層面的具體性。比如“我看見紅色的云,摔倒在地的雨都是肉體”(疼痛感)、“額頭上有一片海水,全是有毒的夢”(發燒時的感受)……有些地方,作者的想象非常特別,極為符合疾病患者的眩暈與囈語狀態:“有一個香頭說:就是讓他先難受著/暫時不會要他命,可以念念經啊/放放生啊,吃魚蝦時,看一看它們被煮的眼睛——”。如前所述,此詩在經驗的表達上非常自然,但此“自然”乃是經歷一系列曲折艱難之后達到的,——不管別人怎么做,“我”只以此狀態來對付“炎癥”。一種由疾病帶來的艱難、混亂的生活狀態,至最后成為無為、平靜與逍遙,這一過程,在敘述中成為了此詩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