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的奇跡


我對生命感到驚奇，
當我沉重的身體被神秘的力量驅使，
仿佛不需要力氣地行走，
而我無法移動一件輕得多的物體；
當我的心臟連續地跳動，
像連續地敲擊一面鼓，
晚上我的手和腳都休息了，
它仍然要跳動，
我想象著它的喘息；
當我的皮膚之下有千萬條紅色的河流，
大河，支流，更細的支流，
河道上船只來來往往，
把貨物運到最遠的角落，
我把耳朵壓在手上的時候，
能聽到那些河流的聲音；
尤其當我想到我從未謀面的大腦，
我沉默的灰色伙伴，
在一個沒有光的黑箱里無聲運轉，
思考著我無法控制的事，做著夢，
夢見它是我，有名字，有童年，
夢見春天，夢見宇宙——
我驚奇于我的復雜，
和每一只麻雀，每一棵樹的復雜。
相比之下，
一切的機械都是笨拙的，
缺乏想象力的。


2. 冬日筆記

不要等到明天才幸福吧，
請從現在就開始幸福，
不要等到下一個獎章，
下一個山頂，
不要說走到下一個路標，
我就會坐在界石上休息，
看周圍的風景，
到達那里的時候你會發現，
那界石也只是一塊尋常的石頭，
并不宜于久坐，
而周圍的風景有新的殘缺。

今天不幸福的人，
明天為什么會幸福呢？
有一些明天會變成今天，
有一些明天永遠不會出現。
不要等到春天吧，
在春天里幸福是容易的，
請在深冬尋找幸福的理由，
而只要愿意尋找，
世界為一切都準備了足夠的理由。


3. 無人哭泣的時代

真的曾有一個無人哭泣的時代嗎？
將來會有嗎？
那些作者們沒有記錄，
在烏托邦和桃花源里是否聽到了哭聲。
只要有一個人哭泣，
就宣告了黃金世界的失敗，
像一根針戳破彩色的氣球，
一滴墨落入酒中。

然而孩子們生下來便哭泣，
也許只是因為對人生的錯誤預期，
也許只是遇見尋常的煩惱，
但他們沒有節制。
而在人生的終點，
垂死者也許面容安詳，
但總有一些人的眼淚落在他們身邊。

如果新生的嬰兒發出笑聲，
垂死者的周圍傳來笑聲，
我們會驚懼吧，
因為笑，哭，
是我們的兩項特長，
使我們與世間的一切都不同。


4. 誓言

當人們說永遠愛，永不忘記，
他們可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他們可能沒有想到永遠有多遠，
自己與永遠相比有多么短暫，
沒有想到十年后，二十年后，
自己在哪里，是什么樣子，
是否還模糊地記得當初的誓言。

但他們說：永遠愛，永不忘記。
他們命令明天的自己與今天相同，
他們向時間宣戰，命令它停止。

天空為人們的全部誓言作證，
它看見了每一次的場景，
在月下，在宮殿，在花園，
它看見人們說每個字時的神情。
它深知一切，也理解一切，
所以它后來并沒有去質問人們。


5. 自己的房間

她說，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
但她的房間沒能救得了她自己。

傍晚的時候，
人們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
像野獸回到巢穴。
人們卸下沉重的面具，鎧甲，
門隔開了兩個世界。

在自己的房間里，
人們真實而脆弱，失去了保護。
在自己的房間里人們變成王，
或者乞丐，或者怪物。

以尊重隱私之名，
人們不去敲別人的門，
縱然從那門里傳出哭聲。

人們的房間里藏著他們的秘密，
每一件都是珍寶，
但也是戳在他們肉里的刺，
渴望被說出，被別人知道。

監獄中對囚犯的最嚴厲懲罰，
是把他關在一個單獨的房間。

我看見卡夫卡怕光侵入他的房間，
而當他想出去的時候，
發現那房間是鐵的，并沒有門。
我看見張愛玲死在自己的房間，
靜悄悄地沒有聲音。

我不知道此前的人們怎樣活著，
是不是不需要自己的房間，
如同蘇格拉底每天在鬧市中行走，
如同阿基里斯住在喧囂的海邊。